回了一趟家。
家乡依然如故。只是回家的路越坏了,到处是坑,一路颠簸。一眼望去,还是荒山野岭,零星几点野草。听见我们来了,父亲和阿姨到门上接我们。父亲的气色明显比以前好了。父亲本来就不善于交际,每天除了侍弄他那几亩庄稼,也没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打自母亲去世之后,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几年下来,父亲越发沉默寡言了。以前每次回家,家里到处都盖着厚厚一层灰尘,仿佛多年无人居住。阿姨说她整整收拾了三天,屋里才收拾的像个样子。阿姨心劲很强,屋里破旧的东西都给拆换掉了,还计划着要把屋里的地面弄成瓷砖的,把厨房给重盖一下。以前在电话里劝父亲别尽忙地里的活了,闲了就收拾收拾屋子,自己好好弄点吃的,父亲虽然口头上应着,但我能想象的到,父亲每天从地里忙回来,一见空荡荡的屋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弄饭吃的心劲都没了,更别说收拾下屋子改善生活啥的了。几年来,孤独与寂寞不断侵蚀着父亲,父亲迅速老去。现在总算好了,父亲能有个伴了,我们在外面也能安心工作了。

第二天去母亲的坟上。母亲的坟在村南的山脚下。路被邻村的人开垦弄
没了,车过不去,我和弟弟就走了去。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其实实际距离不很远,但山头的样子都差不多,比较难找。没有墓碑,更没什么标志性的东西,连那一掊
黄土,也掩映在大山的土色里,不到近处分辨不出来。

故乡扫墓的习俗是烧纸钱,没有印好的纸钱,我们就带了几张黄纸在坟前点了。虽然烧纸钱这样的习俗对我这样顽固的无神论者来说有些荒诞,但纪念逝者总要有个仪式。逝者已逝,纪念活动也仅仅是慰藉一下生者的心灵,又何必执着于用哪种仪式。我和弟弟在母亲坟前坐了一会。几年了,我现在才算真真把这掊黄土和母亲联系起来。记得安葬母亲的时候,我看见这掊黄土堆了起来,但我老觉得母亲不会在这掊黄土下,母亲应该在家里的炕头坐着等我回去。每次回家远远看到院门,总觉得母亲会从门里出来接我们。我曾经说过人只有经历了亲人的逝去之后才能成熟起来,但其实那时候我还没成熟起来,因为我还老躲在自己的幻想里,逃避压力与责任。但我想我现在成熟起来了,也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和家里人聊天的时候,得知我一个表叔,还有他两个儿子,一家三口去广州打工,全被骗到传销里出不来,传销那边向家里要钱。这个传销还是用暴力限制人身自由的那种,也不卖啥东西,就是明目张胆的绑架勒索。这样的事情已经听了许多了。好多同学还有亲戚出去打工都有过黑煤窑黑金矿黑砖厂,传销,等被骗或者强制劳动的经历。以前以为就我们那山村落后,出去的人太老实所以常被骗。结果出来才知道,这种事情太普遍了。管中窥豹,按照这个比例,中国现在应该有一个及其庞大的人口奴役市场。并且这种事情除了去年网上报道出来的那几个黑砖窑事件,别的都处于没人管的状态。两边的公安局互相扯皮,哪边都不管。更有甚着,公安局直接和这样的团伙勾结赚钱,把钱直接交给公安局,公安局批个条子,就能去传销团伙里把人领出来。前些年孙志刚案发生之前,政府收容遣送制度下,官匪结合,奴役外出打工人员的案例更是比比皆是。我们这代农村青年,已经不像父辈那样能安于那几亩庄稼,但寻找新的出路确实不容易。要么读书,跳出农门,但就业,成家的压力依然不小。还有就是外出进城打工。干最累的活,挣最少的钱,还常常被拖欠,在城市里看不到希望,更无法立足,唯一的希望就是攒点钱回老家去,还不小心就被骗被奴役。但在外面漂了几年的人,心已经野了,回到偏僻的山村,很难在安心下来。再就是干些法律边缘的事情,用高风险追求高收益。这样的人已经不安于踏踏实实赚钱过日子,尽谋划着怎么暴富。虽然这样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但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主要是勤劳致富的案例不多,反倒为非作歹发家的案例却不少。榜样的力量在这里体现。我们这代从农村出来的青年,已经不适应农村的生存土壤,但又很难融入城市生活,城市用令人望而却步的房价和户口制度设置了一条很难跨越的墙。我们在两边徘徊,找不到归宿。

又了解了一下农村税费改革和医疗合作的情况。 税费改革还算比较彻底,现在每年每亩地还能收到几十元的补贴。医疗合作只有一个红本,父亲已经交了三年,原来每年10元,今年涨到20元。但具体怎么个报销法,哪些医疗费用能报销,也没个明确的说明。网上查了一下,说是各地的政策不同,有的只报销大病,有的只报销小病。标准,上线都不一样。还听说了有新政策给农村的老人发养老生活补贴。但说是要80岁以上的老人才行,还必须是贫困家庭。标准也就每年400-500块钱。就这样,村里人还要托关系走门路争取名额。农村的养老确实是一大问题了,已经听说好几起儿子媳妇抛弃或者虐待公婆事情。传统的父权制的崩溃,导致老人在家庭没有了经济地位,同时传统家族体制的消失,导致老人的权益无人主张。单凭一个“孝”已经很难承担起农村养老的重担了。因为传统的孝道的背后是父权制和家族制在支撑。计划生育已经搞了20多年了,而相应的农村养老制度却迟迟没有出台。回来的路上还看见墙上的宣传标语:独生子女户夫妻65岁后每年奖励650元。我的同龄同学朋友在农村的也大都步入婚姻生儿育女了,但等我们65岁的时候,谁知道那时候的650元能买个火柴还是萝卜?计划生育要靠养老制度来保障,而不是这种廉价的奖励。

 

庭院里当年种的一棵小梨树现在也枝叶繁茂,开花结果了。

记得当年种下它的时候,它和我的个头一般高,当时我还对它发愁,这么小棵树,啥时候能结梨子让我吃上呢,何况这地方干旱少雨,不知道能活下来不。父亲说现在每到秋天,满满一树的梨子都把它的枝桠压弯,要垂到地上了。父亲现在还每天要担一担水来给它浇了。这棵树让庭院里立刻充满绿意,让人暂时忘却屋外的荒山与沙漠。

生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有些事情是抗拒不了的。以前对结婚成家这样的事情总觉得很遥远,但这趟回家后发现这个问题已经是家里阿姨阿婆们关心的主要问题了。在她们眼里,估计我就像这个当年的小梨树,现在也该到结果的时候了吧。以前对这些事情都比较排斥,现在算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顺其自然便好,勉强为之或者勉强不为都不好。  

我的大脑对时间总有点麻木,所以经常恍惚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在屋里坐在坐着,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初中生,夏天躺在屋檐下朗诵庄子,看着天上的云彩,想象着山外那个世界。然后思绪忽然又飘了回来,掐指一算,竟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母亲去世都已经六年了。心里便一阵莫名的惶恐,仿佛我现在还处在记忆中,再恍惚一下,我就一下变成了一个老人坐在院子里回忆往事呢。人一长大对时间的流逝就无法保持童年的那种坦然态度了,想做的事太多,但做了的事情又太少,总是匆匆忙忙的,还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家里呆了两天就又匆匆回北京了。本来好像有好多话和家里人聊聊,但见了父亲又聊不了几句,都是不善言谈的人。回北京的时候坐在飞机上,突然又想起很多事没有聊,本来出门的时候要给父亲和阿姨好好说几句告别的话,但车来的匆忙,竟然也没顾上。

人或许就是这样,或者说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处处留着遗憾,即便你知道了也没法预防,总是顾此失彼,捉襟见肘。